可以这样说,没有了味道,就没有了乡村。
乡村里,长年累月,处处弥漫着味道,村庄里特有的味道。
乡村人喜欢,或者说习惯,在味道中生活,每每闻着各样的味道,悠然入眠,面若桃花,露出微笑,在梦中吧咂着嘴回味着。这味道组成了乡村,随风流淌,贯穿人生,并不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,停留着,弥漫去又弥合来,一代代,一辈辈,便成了有滋有味的乡村生活。
城里人,对乡村的味道特别敏感,甚至有些过敏。同样,村里人闭上眼,也嗅得出哪些是乡村的味道,哪些是乡村以外的味道,外来的,有些也喜欢,譬如香粉、体香,喜欢归喜欢,总是敬而远之。有些太刺鼻,无法接受,但忍无可忍时,自有自己解决的方式和办法。有几个村庄,被开发,村民拿了卖土地的钱,藏起后,先是远观,等厂房建起,机器开动,一股股异样的味道,穿透村庄,经久不去,人们便有些排斥,这化学药味太浓烈了,是不属于乡村的味道,况且,时间一长,家养的母鸡先生怪蛋,后来甘脆不生了,村里人由此及彼,想到女人们会不会像了母鸡,有一天也不会生娃了,成了干吃不拉的草鸡。马上风言风语笼罩了村庄,一向宁静的村庄,忽儿骚动起来。
的确,没有乡村人喜欢乡村以外的味道,特别是老一麻茬的,那味道早已存在,在他们先人还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扎根,安居乐业的时候,便存在了,或许,当初就是嗅着这味道走来的,落脚的,祖祖辈辈,不仅仅是习惯了这味道,味道早已穿透肌体,在血液里流淌起来,从身体里每个毛骨眼散发出来,淡淡的,浓浓的,和乡村的味道溶合在一起,密不可分了。
每一座村庄的味道,似乎是相同的,这只是城里人的感觉,就像村里人进了城,头晕眼花,只感觉车水马龙,高楼林立,水泥钢筋冰凉冰凉,似乎没有一片可自由立足的地方。若问东城西城有什么区别,想了想,还是两个字:一样。但乡村却不同,在旷野上,即使盲人,一样可以寻着味道,找到自己的村庄,推开自家的院门,深深地呼吸,嗅一嗅自家独有的味道,吸水烟似地,猛吸几口,慢悠悠地吐出,烟雾味道的氲氤里,舒畅极了。
我从小生活在乡村,对村里的味道,极其敏感,生活在那里,尚不觉得,离开后,一晃几十年过去,回味时,仍能感到那扑鼻的味道,一阵一阵飘来。不管走多远,走多久,再回来,刚刚走近村口,甚至一入村外的地畔,那熟悉的味道,就从我心底油然而生起一股说不上的亲切感。被味道簇拥,热血便沸腾起来,血液中平日沉淀的原有的乡村味道,忽儿被唤醒,活跃起来。
尽管,我们村的味道,像所有的乡村一样,绝不仅仅是一种味道,春夏秋冬不一样,几乎每个角落都不一样,是一种混合的味道,无法用柠檬或茉莉来定义。但我和我的乡亲们,却分辨得出,这是哪儿的味道,什么味道。虽然这味道,大多是无形的,在我们脑海却有着各自的形状。
自然,也有有形的味道,譬如炊烟。炊烟,是乡村的一道风景,最美的炊烟,是傍晚的炊烟。夕阳西下,晚霞映红,瓦蓝的村落天空一样渐渐朦胧起来,绿树,土屋,柴垛,水墨画一样,点缀在淡墨色里。这时候,原本宁静的土屋,随着袅袅的炊烟,缓缓地升腾,便生动起来。若细看,这袅袅升腾又不一样,有青里泛黄的,那是烧黄毛柴的烟缕;有黑亮的,那是烧木劈柴的大烟;还有先时浓烈,愈来愈淡,若有若无的青烟,那是烧炭的烟。不同的柴火,会从烟囱冒出不同色泽的烟缕,而升腾的形状也迥异,有粗壮的,直冲云霄,有悠然细腻的,慢悠悠上升的。村里的人,用不着看炊烟的形状,光凭烟味,就分别得出烧柴的类别,是新柴还是陈柴,甚至知道是谁家的烟囱冒出的青烟。
粪的味道,在乡村是最普遍的,像土地的味道一样,村村皆有,最是平常。牛粪,狗屎,鸡粪,羊粪,飞禽走兽本身的味道混合着粪味,不知从哪个角落弥漫而来,穿透神经,不仅仅是鼻子,浑身上下似乎都是粪味了。这粪味,村里人虽不喜欢,也不厌恶,离开村庄,长久闻不见时,便感到心底空落落的,像被悬空吊起,没有了往日的踏实感,仿佛看不到日出日落,星斗满天一样,这世界忽儿大了起来,大到了想象之外,而自己愈来愈渺小,没有一点安全感、自豪感,便觉得陌生、烦躁。一踏上乡村的土地,泥土的味道,青草的味道,甚至有些刺鼻的粪味,簇拥而来,浑身便舒坦起来。
我爷爷喜欢拾粪,挎着粪筐,村里村外转游着,羊粪朵也拾,拢在一起,双手捧在筐里。回家后,倒在下板院粪坑,有大牛粪片子,特意捡出来,摆在东院柴火堆旁,晒干了,等冬天烧耳窑炕。冬天里,取些回来,在黄毛柴火上,放两块干牛粪片,烧成了起面发糕一样,上边满是窟窿眼睛,还不灭,一吹,红了起来。我爷爷铗一块,放在长条木烟灰槽里,点水烟抽,猛一吸,烧焦的灰牛粪块红了起来,遇上水烟,发吃丝丝的声音,这时候,满窑全是牛粪味,习惯了,并不难闻,就像烤发糕饼子的味道。
孩子们喜欢捡干羊粪朵,划上格子,玩点羊窝,和下围棋的快乐一模一样。
我们村子的味道,和其它村庄最不同的,是一种鱼腥气,自然,和海边的渔村是两回事。夏日里,村中低洼的地方,大雨后积满了水,村里人叫蚂蟥坑,没几天,坑里生了蝌蚪、青蛙,还有一种叫泥湫。其实是和真正的泥湫并不一样的翻皮,长得和地窖里的土鳖一模一样,不过是生活在水里了。泥水坑散发出一股股的鱼腥味,特别浓。遇上阴雨天,或刮东南风时,从河湾吹来的风,本身就带有一种滋泥气的鱼腥味。村里村外的庄稼,似乎很喜欢这种味道,最浓烈的时候,谷物摇曳着,仿佛手舞足蹈,显得特别快乐。
而我最喜欢两种味道,走进老家土窑,随便就闻得见,一种是吸旱烟长久后,烟锅散发出的烟屎味。村子里蚊虫多,身上叮得到处都是,肿起一串串一片片的小疙瘩,红红的,痒痒的。爷爷拔下烟锅头,挑一点黑油油的烟屎,抹在红肿处,过一夜,全消散了。后来,我就喜欢上这味道,一嗅见,浑身便舒坦起来。还有一种是老腌菜的味道,每年秋天,家里要腌几大瓮咸菜,有萝卜,有白菜,瓮里的菜发酵后,便散发出浓郁的腌菜味,虽然,愈来愈淡,到后来,若不细闻,几乎嗅不到了,吃时自有香咸味。但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腌菜味,老腌菜味,我特别喜欢,一直喜欢,一闻就开胃。多少年后,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,但无论在家里还是下饭店,总喜欢要一盘凉拌大腌菜丝,那怕是不吃一口,闻一闻就香极了。
乡村的味道,虽混杂,零散,但却有一股无形的气韵,浓浓的,笼罩着乡村。这味道,日积月累,弥漫,沉淀,便形成了乡村的灵魂,仿佛每个女人的体香,每个村庄便有了自己的村香。